《晚春》影评:和风物语
晚春,是四月的和风,是枝头飞舞的花瓣,是少女的笑靥,轻扬的裙角。也是空气里淡淡的忧伤,女孩敏感的内心,老父亲的无奈。
小津安二郎最好的作品,也许便是《晚春》与《东京物语》之一,学界会更推崇后者,而观众,更容易被前者打动。
镰仓的大学教授曾宫周吉早年丧偶,独自抚养女儿纪子长大,一直未娶。而女儿也深深依恋自己的父亲,独自照顾年迈的老父生活而一直未嫁,转眼已经年过27。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十分替纪子担心,四处为她说媒,劝她早日成家。而纪子一直放心不下父亲,不愿意抛弃老父独自生活,所以一再推脱。
这一年的晚春,终于老父亲对女儿袒露心事,想要再婚,并且委婉劝说女儿出嫁。纪子的内心感到了无限的惆怅和感慨。平淡的家庭生活,终于要发生变化了。
小津的电影就像一个质朴的圆,很传统,很细微的围绕着传统的日式风味来展开,谦恭克制的镜头,相似的故事,穿和服的老父亲、老母亲和出嫁的儿女,旧式的大宅子,温和的笑容和对话,传统的礼仪与价值观。小津自诩为一个做豆腐的人,他的影像便如传统嫩豆腐那样清新而细嫩,绝无一丝西洋的辛辣和重味——这也是小津逐渐被后人远离的原因之一——越来越西化的潮流里,这种东方传统的意趣的影片,曲高和寡,只能被少数人敬仰而绝无普度众生的魅力。
而小津所处的时代本身也是日本剧变的一个时代。虽然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已经急速的西化了,但是传统的儒家思想却依然牢牢控制着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忠君,孝长,爱幼,尊夫。在儒家的礼教之下,围绕一个家长和一个老宅展开的家族式家庭依然是日本民众的主要生活方式。但是战后美国人的进驻,则彻底从思想上改变了日本。美国自由、民主、清新热辣的风潮吹进来,日本整个社会都开始急速的变化。传统的家庭也在这种变化中瓦解、消融,年轻一代人不得不或者说迅速的奔向新的更加自由灵活的小家庭。在新旧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以及旧有秩序的逐渐消逝中,小津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代人家庭和内心的隐秘情感。里面透露出他对传统的眷恋不舍和伤感以及对新的未来的寄托祝愿。
其实,小津本身就是他影片里经常出现的笠智众所饰演的老父的形象,虽然是在传统价值观里熏陶成长的,在晚年面对时代的变迁,亦不得不面带笑容,鼓励安慰自己的女儿,为她整理好嫁妆,送出门去,然后一个人回到空旷的老宅里,独自面对过往无数的旧时、旧式回忆。
《晚春》里最切人的镜头,便是如此。老父终于送走了女儿,回到家里,空荡荡静悄悄的,没有女儿再跟前谈笑问好和服侍了,他不得不面临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欣慰,只能自己默默亲手去挂衣服,然后自己慢慢削一个苹果来吃——和之前的生活场景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就是两代人两种生活之间的差异。
侯孝贤评价《晚春》“透彻极了”,因为这部电影非常精练的概括出了家庭、伦理、传统、现代之间的诸多纠葛和缠绕。而原节子和笠智众在榻榻米上微笑安然静坐的画面,也基本成为了小津电影的标志。
从传统的角度看。笠智众演的老父亲总是和蔼可亲,面带笑容,几乎不说话,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看着女儿和其他人,就十分满足了——这是一个多么典型的传统慈父。而原节子饰演的女儿纪子,则总是温良恭俭让,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自己的父亲,这也是一个传统的日本女儿。男性是社会的主导,是家庭的家长,“三从四德”式的礼教规范着纪子的言行思想,所以她要侍父而不愿侍夫出嫁。也正是这样,纪子会认为再娶或者改嫁都是一种十分丢人的事情。
但是,又不得不看到传统背后的现代化正在到来。纪子平时亦是十分西洋的装扮,在晚春的清风里,甚至穿着洁白飘逸的短裙和男同事出去骑车散心。周边的人都在有改嫁再娶,重组家庭。而即使传统的姑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好莱坞偶像明星的名字来描述周围的男青年。纪子在与父亲出游,遇到父亲旧日的同事也一样再婚,新的夫人一样的温文尔雅,纪子的心结也在慢慢舒展打开。就像《东京物语》里的老头子和老奶奶来新东京看望自己的孩子们,高楼林立的崭新城市让他们无所适从却又惊喜连连。
所有传统的旧物都会在新世界里一点点消失,无论你抵抗还是坦然。《东京物语》里的儿女们已经彻底变成了新东京人,新时代人,彻底遗忘了自己的父母和过往,直到老母过时,方才从繁忙的都市生活里醒悟过来,悔恨晚矣。而《晚春》里的纪子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迟迟不愿离开自己的父亲,却最终亦不得不在内外的压力与引诱下逐渐释怀而放手。
这种新旧的交替本身是尴尬的,情感是复杂的,欣喜、不舍、忧伤混杂一滩,难以下咽。所不同的是,《晚春》并未像《东京物语》那样变成一个遗憾和无解的结,而是给出了一种妥协折中后的圆满——就像李安的《饮食男女》一样。老父亲为了鼓励女儿出嫁而谎称自己也要再娶,女儿出嫁前,老父亲对她说“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把握和争取”,这便是小津对这种断裂与无奈的一个很好回应。老父亲与女儿都做出了自己的牺牲,女儿必须依靠自己把握,在新的生活里一点点寻找和建立自己的幸福。
作者:纵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