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影评:乌托邦特快
乔治·奥威尔脍炙人口的名作《1984》让读者们对“体制”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反体制——人性中向往自由的一面,成为了一种时尚。但是,对于什么是体制,却终究停留在了一个很浮潜的概念上,真正的体制,并不是那么清晰可辨认的,当局者迷,就像柏拉图《理想国》里的洞穴寓言一样,体制就是山洞,而你并不一定真正意识到和理解到了它。
奉俊昊首次尝试的好莱坞式巨制《雪国列车》就是这样一个反体制式的自由抗争寓言。人类因为错误的科学实验导致地球被极寒笼罩,绝大多数人类灭亡,少量的幸存者躲在一辆永远飞速运行的列车上逃过浩劫。但是,列车的建造者威尔福德,如同神一样的存在,支配着这个最后的人类国度,每一个人都被严格的划分为三个不同的等级和各自的位置。住在车尾的大量的经济舱乘客成了被压迫的底层阶级,生活艰辛还得不断承受来自上面的剥削。终于,英雄出现了,柯蒂斯带领车尾的受压迫的人们暴起反抗,向着车头一路杀去,经历无数的困境和牺牲,柯蒂斯终于来到了车头,要直面无上的统治者——威尔福德,以及一个难以承受的真相。
《雪国列车》表面上看,虽然是一部弘扬个人英雄主义和对自由民主向往无限的赞歌,但是其最精妙的地方,却是对我们的“存在”以及“体制”本身的表现所引发的联想。
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看起来或许简单,但是其实当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不同的背景和环境下的人群,对世界的理解往往截然不同。茫茫雪原上奔驰的那辆列车,正是一个微缩版的世界,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微缩的水循环系统,生态系统等等,最重要的是,列车上的政治形态,就是地球文明本身的缩影。
世界是什么,非洲战乱和疾病阴影下的人们和美国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眼中的世界一定是完全不一样的。底层的那圈人觉得是等级剥削,上层的人觉得是民主自由,而对于造物主来说,在他的眼中,则是无情感的秩序。圈中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和所见所闻来信誓旦旦的跟你说“真理”,而真正的真理,就是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意义。世界(列车)上万物运作的机理,也许和你的生活感悟与任何经验,都是彻底无关系的。
一只鸡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得到主人的喂食,但是它并不知道也许下一个这样时间,就是杀它喂主人的时候了。同理,革命领袖柯蒂斯本来只想带领被压迫的人们推翻特权,他所得到的小纸条指示以及精心谋划的革命本身,其实却是统治者本身早有的预谋安排。站在永动机面前的柯蒂斯,从某种角度来说,就像《黑客帝国》里站在程序师面前的尼奥一样,统治者并不惊奇会见到你,因为这本身就是统治的一部分。而柯蒂斯命运更加戏谑的地方在于,他失败了,就会像之前任何一次失败的革命一样,只是统治者用来减少人口的方法之一,而如果他成功了,则会成为统治者的继承人,继续这种统治。革命本身就是阶级的一部分,这是大多数革命者没有意识到的,而这偏偏又是人类几千年文明里不变的循环之一。
得不到的人(尤其是底层者)认为,只要能够推翻特权者,就能人人吃上牛排。但是,对造物主来说,资源和人口,供给和需求,却是等式的两边,维持等式的平衡才是最重要的,不可能人人都有牛排吃,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牛。秩序是保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行的关键,体制的崩溃就是世界的毁灭,这对所有人都是伤害。
丹布朗的新作《地狱》同样展示了类似的思想,人口的过剩激增会对地球带来巨大的负荷,导致各种问题的集中爆发和社会的失序,回顾历史,只有当出现大规模的人口减少事件,世界才会在废墟里迎来新的一轮繁荣。而对统治列车的威尔福德来说,促成一次又一次革命,也是借机减少人口的手段,可以以此来消除增长的需求对平衡的破坏性。就像寿司一年只供应两次一样,整个体制就是这样一个彼此关联和精密计算的共同体。梅森部长关于靴子和帽子的位置不能互换的话语虽然充满了侮辱,但是却是赤裸裸的现实,不可能所有人都当帽子,总有人要做鞋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不过帽子是由不同的人依靠革命来抢夺,历史是轮回的,而体质的本质是不变的。
所以,柯蒂斯即使在理解了所有的一切之后,还是最后选择毁灭体制,宁愿牺牲所有,赌上一切,也要埋葬这荒唐的存在。从道义的角度,这的确如同威尔福德所言“如此感人”,但是从理性的角度,难道威尔福德所言不是真理吗?
存在体制就一定有帽子和鞋子,对造物者来说,二者没有区别,但是从内部角度来看,这的确是阶级对立,而帽子肯定不会愿意自动去当鞋子,而鞋子觉得只要杀掉所有帽子,这个世界不需要帽子,所有鞋子都可以当上帽子。
帽子和鞋子眼中最重要的东西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体——这个体制的延续,有多少人享受无所谓,但是必须有人牺牲来减少耗损。为了维持稳定,大部分时候都必须要底层牺牲,但是,当执行威尔福德意志的杀手真正开始大开杀戒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那些沉浸在美好生活里迷梦不醒的头等舱客人和饥寒交迫、怒不可竭的经济舱乘客人其实是没有差别的,都是列车的消费者,都不是必要的,都是可以去死的。
柯蒂斯,无论是作为一个底层阶级的英雄还是被选中的继承人来看,他面临的都是一个电车困境那样的两难选择。承认牺牲,接受牺牲并且继续维持牺牲和等级来维持体制让所有人活下去,还是选择为了道义同归于尽。
如果当你站在铁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控制器,看着失控的载满乘客的列车向着铁轨上一个小女孩急速驶过去,你会选择操作控制器让列车变道驶入通向断崖的车轨还是选择无动于衷看着小女孩被撞死?这是一个经典的两难困境。如果小女孩是你的亲人;如果有很多人在注目着你;如果列车的乘客里有你的朋友……你将如何选择。
柯蒂斯显然做出了一个选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自由和打破体制的枷锁,为了对得起那些无畏的牺牲,柯蒂斯选择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影片结尾存活下来的孩子是影片给予的希望和奇迹,他们就像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一样,茫然的走出伊甸园,来到眼前陌生的世界。一沙一世界,列车是一个小世界,列车上的生态系统是一个更小的世界,而列车外的地球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也许地球又是另外一趟列车,也许列车上的水族箱里还有另一趟列车。体制外依然是体制。体制后也还是体制。过去那个亚当和夏娃建立的文明已经烟消云散,埋葬在了风雪里。新的亚当和夏娃——这两个反体制的废墟里走出来的纯真孩子,能建立起一个别样的世界吗?
万能的威尔福德所创造的列车上的循环体系被打碎了,这个革命和阶级的奇怪循环看来是终结了,但是,谁知道,车外面,难道不是一个更大的环在等待吗?革命之后怎么办?这个答案,从来没有被像理想那样回答过。
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台“墙头轮换大王旗”的永动机。
作者:纵览